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嬰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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嬰塔

民間傳說,夭折的小孩靈魂不能去侍奉先祖,加之窮苦的人家裏,往往沒有足夠的錢財為早逝的孩子置辦棺材,就有了用以安放小屍骨的嬰孩塔。

但八裏村的這座棄嬰塔,越是靠近,越是感到周身森冷更甚,耳邊仿佛傳來天真無邪的稚嫩笑聲。塔身有三層,下大上小,最頂一層上有一石制蓮花形錐頂。塔邊修建一道斜坡狀石梯,直通向塔的最高層,在側邊開出一個方形的小窗口,想必就是棄置屍骨的地方了。

在典生銅眼中,塔已經被深重的黑霧淹沒,但塔的周身似乎有著無形的禁制,濃霧在禁制內翻湧卷動,卻無法掙脫逃離。

典生銅不敢托大,取出一只銅制的蜻蜓。這機巧傀儡只有一根食指大小,所用的材料不差,且勝在靈活。本來依嫡長次序它該叫傀二,不過典生銅念在銅蜻蜓是個姑娘,名字不能隨便,就喚作“晴二姑娘”。

他用神識喚醒晴二,令它在前開道。

兩人順著石梯,步進棄嬰塔範圍。紀漆灰打開香爐形法器的蓋子,撚起氣味清幽的香灰,一邊灑在地上,一邊低聲念誦經文。

典生銅側耳傾聽,發現是佛家的往生咒文。陰氣帶給人直沖顱頂的暴躁情緒被緩和了,近在耳側的充滿不甘、怨懟的切切低語也減輕許多,典生銅用晴二的眼觀察前方,時不時發出靈力波沖散部分幾近實體化的陰氣,終於來到頂層投放屍骨的洞口。

洞口處的石梯,做成一個供人落腳的平臺,許是方便村民投放。在平臺的盡頭,洞口的下方,鑄著一個小型的女性神像。那頭頂華冠,披布幔的仙女,斂目低眉,面帶微笑,眉頭卻憂愁郁結,有如悲憫蒼生。

塔身周圍的禁制只禁錮這些陰氣怨魂,倒不禁外人進來。晴二縱身飛入洞口,典生銅道:“道友,不必借晴二姑娘的眼睛看,我都能猜到,這底下的屍骨,九成以上是女嬰孩的。”

紀漆灰:“我信。”

本體為鬼,典生銅置身此處,已經共感了死去的魂靈深重的怨恨。女嬰們一聲聲如泣如訴的控告,險些使他的傀儡身失控,現出鬼相。

幸好,紀漆灰並未註意到他的異樣。

典生銅心虛一瞥,發現紀漆灰正在打量那尊女神像。

“道友,你是法修,應該專修過陣法一道。這神像,應該是村民崇信的送子娘娘像,它出現在這裏,難道是這座聚陰棄嬰塔的陣法陣眼?”

紀漆灰認真道。

典生銅解釋:“或許是陣眼,或許是控制陣法的關鍵器物,或許是作鎮壓之用。待我看過底下的陣法,才能分明。不過說起這個,方才道友沒有對邪修的邪道路數發表評論,見了陣法,真相或許水落石出,道友真的不猜一猜麽?”

紀漆灰居然當真想了想:“提到害人性命,聚陰氣煉制魂魄的邪道功法,修真界一般會優先懷疑鬼道修士。其實這是個很大的誤區,任何一條叫得出名字的道途,都是三千天道中的大天道,大道之下,又有分支,這便是修行功法的區別了。譬如說,劍道是大天道,對於劍道修者,修士一般不會深究其修行的劍道功法,其實,其中還分為專修殺伐煞氣的殺生劍道、偏重劍意劍心的無鋒劍道、參悟天機融道法於劍中的太虛劍道等。”

“就說鬼道,修真界公認的大致有三種不同修行方法:禦鬼,豢養鬼魂,修行的功法鉆研化鬼魂力量為自己所用;化鬼,以身化為魂體,修行功法增強自身;或者進入幽冥,成為鬼官,依照功德升遷,最終成為鬼仙。嗜殺成性的邪道鬼修,多半是修習禦鬼術的那一支。”

典生銅:“所以,道友覺得這是禦鬼術鬼修所為?”

紀漆灰搖頭:“並不。鬼修的嫌疑存在,但是化鬼修士的嫌疑最高。女嬰的靈魂都被困在塔中,沒有被拘役煉化的跡象。化鬼修士對陰氣的需求量大,可能會用到聚陰的陣法,可只殺女性嬰孩的要求很奇怪。只是需要大量陰氣輔助修煉的話,鬼道、魂道甚至醫修都有可能是嫌疑人,不過女嬰孩代表純凈極致的陰氣,我認為這一點代表著另一個更高的可能性:”

“合歡道。”

“合歡道。”

兩人異口同聲道。

典生銅詢問過後,從紀漆灰的小香爐裏撚起一撮香灰,在地上順手塗抹,將晴二在塔中所見的景象簡筆勾畫出來:

陣法外圈勾勒出桃花狀輪廓,內裏,蓮葉狀紋路共抽象化的蝴蝶紋組成陣法的基礎。這些都是常見的合歡宗元素。顯然陣法經過了大幅的調整改良,加入匯聚陰氣和禁錮魂靈的部分,使它整體的基調變得鬼氣森森。

“聚陰陣法是在合歡宗的基礎上改的,但這做法不太合歡宗。”典生銅評價道。

合歡宗雖然江湖名聲不好,也是在功法和感情方面,行徑一般不至於如此下作。

不過,事無絕對。

果然,紀漆灰道:“道友你可知道,合歡宗有三位祖師,自然,也就有三種流派。”

“陰陽合歡、無欲合歡,與妙欲合歡。”

“這裏只說陰陽合歡。無論哪種流派,都講求陰陽調和,采有餘,補不足,這是合歡道的基礎。陰陽合歡提倡隨心動欲的合歡雙修,合天地陰陽義理。是正道的一種。”

“但是,陰陽合歡也不是傍上大能,就能突飛猛進、修行無憂了,雖然比起其它正道更加輕松省事,因為講求陰陽平衡,也有著諸多限制。有的合歡修士不滿足於陰陽合歡的修行速度,在正統功法上動了手腳,形成兩種劍走偏鋒的派別:陰合歡,與陽合歡。”

“這兩種派別,一味地追求極致的陰或者陽,修行速度極快,可以說是一日千裏,代價就是非常容易走火入魔,人們常說物極必反,只用純粹的陰氣或陽氣修煉,其下場大多數是難以承載,爆體而亡。所以必須在吸收陰氣或陽氣的同時,極少量地煉化另一種靈氣,維持一種走發絲般的艱難處境。幾乎是賭飛升和爆體哪一個先到,成功者萬不存一。”

“原是如此,多謝道友解惑。”

這些邪道功法算是合歡宗的內部秘辛,宗門醜事,不會宣揚,因此修真界流傳不廣。紀漆灰遍覽群書,尤其喜歡研究各門道法幽微的角落,由他之口說出,比典生銅更加合理。

典生銅只是一個修為低微的無名法修,而紀漆灰,雖是年輕也有了一定名氣,在煉器一道頗有造詣,有一個“巧匠”的名號。修士們談論這位器修時,總會在結尾感嘆一句他的修行道路坎坷,停滯在金丹期大圓滿境界,已許久未向前。

紀漆灰神色認真地分析著典生銅畫在地上的陣法,指出:“道友,我對陣法一道知之甚淺,粗看這陣中靈氣的走勢,這送子娘娘像,像是禁錮法陣的陣眼,挪動它,可以破掉陣法的禁錮魂靈部分?”

典生銅:“道友慧眼如炬,只是這陣法各部分相互牽連,送子娘娘像不止是禁錮法陣的核心,還牽動合歡聚陰陣的大部分陣體,如果將其破解,陣法發生變化,一定會出現新的情況。”

紀漆灰:“要如何可以破解陣法的整體,道友可有思緒?”

典生銅搖頭:“很難,嬰靈及血肉已經成為大陣的陣眼,互相滋養生長,或許找出塔底下所有的陣法鎮物可以大大削弱陣法的力量。不過,我們貿然入陣的話,會受到陣法限制,我不建議這樣做。”

紀漆灰聽後,從乾坤袖中取出一個三尺長的窄匣子,打開,只見清光如水,冷冽逼人,他喚一聲劍名“漆灰”,細長輕巧、鋒芒畢露的四面窄劍應聲而出,繞兩人盤旋一周後,懸停在紀漆灰身邊。

紀漆灰道:“道友,不行動就難有進展,不若這般,你破壞送子娘娘像,同時,我劈開這棄嬰塔,即使有突發情況,場地開闊,我們也好應對。”

典生銅應道:“好。”實際上視線已經被優雅出場的漆灰劍吸引了。修士中,誰沒有一個執劍游天下的劍修夢,紀漆灰鑄劍也是一把好手,這劍只是他庫存裏的其中之一罷了。

典生銅戀戀不舍地移開視線,心中暗自一聲長嘆,轉向那尊送子娘娘像。

神像周遭肯定有咒文保護。

“靈力感應符…嘖,玄雷戒律咒、桃花惡詛、妄念心魔咒?!”典生銅不禁面部扭曲,不愧是修行陰合歡的賭徒,移動這神像的人,會被天雷劈、種下桃花惡詛,以及體內靈力運轉激蕩,可能陷入走火入魔,“萬法應破符,起!”

典生銅面色沈凝,右手掐訣,左手擡起,接連甩出三道黃符:“離火迅攻符、掩土防禦符,去!”

火克金,鐵鑄的神像在高級攻擊性符咒的火攻下,周身因燒灼顯現出保護咒文的紋路。女神像斂目微笑,開裂出無數縫隙的慈悲面容上映出無比明亮的火光。

典生銅毫不停頓,立刻撲地打滾一氣呵成,趴到紀漆灰長靴的旁邊,慘叫道:“道友救我!”

隆隆雷聲緊隨而至,九天上傾洩而下的三道玄雷瞬間點亮了棄嬰塔方圓十裏的範圍,耀眼得有如大能渡劫!

拔地而起的土墻只略微抵擋片刻,便轟然倒塌。紀漆灰也是一驚,漆灰劍毫不猶豫地迎上其中一道天雷,他丟出三四件防禦性法器,幾個發出不同顏色靈光的法力罩子層層將典生銅罩住,又迅速開裂破碎,堪堪在最後一層防護即將裂開的剎那擋下了另兩道天雷。

“好險…”典生銅喃喃道,那陣法改得並不高明,他從其中的法力流轉,誤判了對方的實力。以凈硯臺本門秘傳的萬法應破符消解惡咒的反噬,再以火符燒、土符擋,不出意外應該足以破掉神像。但他符咒一砸,就心道糟糕,幸好紀漆灰靠譜。

“邪修的實力比想象中強,”典生銅挽起右臂衣袖,一朵重瓣碧桃花赫然綻放在他的皮肉上,“還是中了桃花惡詛…”

不必紀漆灰出手,塔身已經在天雷降下時,四分五裂,再難看出原形。

但紀漆灰神色不妙,提劍擋在典生銅面前。

“道友,變故發生了。你看那些嬰孩。”

暴露出的,在塔底堆疊的嬰孩屍骨,早已血肉腐爛,白骨森森。此刻,小小的骸骨們在彼此身上緩緩蠕動,抖落殘留的皮與肉,不約而同地爬高、組成一個人形。瑩潤的白骨拂去臟汙,純潔如新,與三層棄嬰塔一般高的白骨巨人,站立起來,伸出森然的手足四肢,對著賦予他們苦難命運的八裏村,發出了第一聲粗糲嘶啞、卻痛苦怨恨至極的,新生的嚎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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